J从轿车的后排座位钻出时已经是正午。他挥挥手告别司机，迈着宽而急的步子向面前的建筑物走去。
这建筑距离J的距离足有数百米之远，以至于他不得不加紧脚步，显得十分着急——值得注意的是，J并无必要赶路，他并不是处于迎奉的立场、也没打算讨好什么人，事实上，那栋建筑里的人应当屈从于他的意志——很难想象，为什么汽车司机不肯将车再向前多开一些，让J能更加从容地进入那座建筑。司机和这建筑里的人都应当明白，他们是不该这么轻慢J这个人物的。虽然司机到底也没有将车开的更近些，建筑里的住民们也没有提前出来欢迎——因为在这长长的道路上，密集而整齐地铺设了白色的长方瓷砖。尽管对于J来说这是个微不足道的障碍，但是他还没有办法去除掉它，所以J只能皱皱眉头，继续向前走。
现在J仍然离建筑还远，他只能模糊地看到那由两块钢板组成的大门，和门侧的白色大理石立柱；柱子上似乎还写着些什么，但是他看不清楚。
终于，J走到那大门的前面了，那真的只是两块立起的、相互挤压得严丝合缝的钢板，而不是常见的栅栏门；大理石立柱上剥落了的金字，用各种国家的语言大大地写着“学校”两个字。
看到这些字迹，J迷惑了、犹疑了。
“也许我应该回去，现在离开或许还来得及，轿车司机还在等我。”J自言自语，然后打算转身。这时候，他面前那两块似乎永远也不像是会分开的钢板向后旋转，门就这样开了。
“别说傻话，这里没有什么轿车司机。”一个红鼻头，穿着吊带裤的矮个中年人拉住了J的胳膊，强硬地要他进门。J对此不禁大吃一惊，这个看上去身份低微的人居然如此胆大妄为，实在是他所未曾料到的；而也正因为他未曾料到，所以在关键的瞬间竟错过了抵抗的机会。他只来得及回头看到远处的轿车司机在车窗旁向他招手回礼，门便再一次关了——如同从未开启过那般地关上了。
“你是什么人？”J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，仿佛他刚从梦中醒过来似的。
“我是传达室的保安，也是门卫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中年人便像是决计不再开口般地转过头去。他松开了抓着J的手，摇晃着背对门缓缓前进。J也跟在他的后面，然而虽然J的步伐很急，但中年人仍旧比他快得多，最终消失在了前方的迷雾里。这天气时常有雾，J对此完全习惯，但是他却仍然恐慌起来。
终究，J还是离开了那片雾。在他面前是用灰色岩石堆砌的、高耸入云的墙壁。这墙壁毫无疑问比学校外围的更高，然而却在正中偏左的位置开了一扇小木门。J走近了，看到这门非常陈旧，并且随着风的吹过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，不住地摇晃。
J的目光四下扫视，很容易便发觉到了路边用木板和稻草搭起的小屋。那小屋和木门一样陈旧，并且小到看上去无法住人。但是J仍然上前去，试图敲门询问房屋的主人。也正在这时，他发现这间房子似乎并没有哪怕是一扇门。
“你不能进来。”似乎是因为J靠得太近了，小屋的墙壁上终于开了一扇窗户，中年人的红脸再次出现在J的眼前。
“不能进哪里？”J惊讶地后退了几步——这个人如此坚决地拒绝了J，无论是拒绝了什么内容，都是不可思议的。
“你不能进入这所学校。”中年人的目光越过J的肩膀望着木门。一切的意思都很明确，这扇门后面就是学校内部了。
“那么，以后会让我进去吗？”
“这是可能的，但是今天直到放学也不会让你进去，明天也不行，这个星期以至于以后的每一个星期都不会让你进去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你违反了校规，你迟到了，学生应该在早晨七点半之前进校门。”
“听着，我只是第一次来这里，不熟悉规章制度。”J感到自己有些口干舌燥，他不想和这些脑筋呆板的人多费口舌，于是想掏出手机，直接向校长拨打电话。但是他口袋里空无一物，手机不在那里。“你让我进去学校，之后的事情我会与老师和校长们交谈并解决，所以不必担心失职问题。”
然而，中年人此时似乎已决心不再听J的话，再次将头偏到一边。直到J自己走近木门，他才偷偷用余光注意着J
“我自己推开门可以吗？这样不需要你劳神费力。”J怀着期待的目光望着中年人。
“我不会同意，也不会说一个不字。”中年人不紧不慢地答道，“但是我在内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，不管是谁也不能改变。”
事已至此，J只能放弃这种努力：在学校外和学校里，他本来都拥有着权力，但是唯独在这片夹层、这内外之间的间隔中，他对一切无能为力。J垂头丧气地倚靠着木屋，而中年人此时则哼起了小曲。不论J再怎么用表情暗示，如何眨着眼，他也无动于衷。
“那么，让我离开这学校可以吗？”不知道过了多久，J终于宣告投降，“帮我打开那扇铁门，叫我的司机过来。我不想进入学校了。”
中年人听到这话，不禁停止了哼唱。他将眼睛转向木门的方向，然而像之前那样仍旧提防着J。
然后，木门便开了。
一个身穿校服裙装的少女，甩动着如绢缎般美丽的黑色长发，从墙的另一侧走了出来。她棕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J的脸，然后用柔和而清晰的声音说道：
“我是赛琳娜，学校的学生会长助理，前来带领文学社副社长先生入校。”
听到这话，J不禁扭头看着中年人。毫无疑问，这人的脸上、肚子抑或是那身吊带裤上，都没有丝毫与“文学社副社长”有关联的部分：虽然在此之前J从未进入过什么社团，但他在听到这个名头时，脑中就浮现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、黑发黑瞳，一脸书呆子的文弱正经气的男性来。这便是一种预期，尽管不一定会完全命中，但是至少在未来，这个预期能够也必然会被现实满足一部分。然而，这名中年人，终究只是个门卫或保安而已，文学社成员与他就像是番茄饼和马苏里拉芝士一样缺乏关联。可是，尽管J在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同时已经尽可能地四下观察——在学校的学生面前显出惊慌无疑是不合礼节和身份的——他却仍然一无所获。
“您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吗？抑或是说，您其实不是副社长先生呢？”
一瞬间，J明白了其中全部的骗局与手腕。这大概是一路上自己遇到过最为险恶而有威胁的谋害了，他在此之前虽有所预测，料想学校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开始与自己的对弈，但这次的交手之凶恶与用心险毒，令J不由得刮目相看。学校，这个庞大而玄妙莫测的对手，在J提出用于入侵的名号之前，就先为其准备了一个身份。这使得J不但处于被动的局面，并且几乎失去了应对这一危机所需的判断力。他差一点就不知所措了。幸而这最坏的情形没有发生，J自认为仍然具有翻盘的机会。
“不，没错。”J尽量神色自然地回答着，用手指快速地捋了一下自己微鬈的金发，“我就是副社长，这所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。”
赛琳娜点了点头，随即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中年人。J非常明白，自己和这名少女仍然处于门卫的势力范围之内，尽管少女赛琳娜在此刻代表学校，然而在这大门与校门间，门卫仍然还是一名劲敌。
“门卫先生”自称赛琳娜的少女语气仍旧轻柔，虽然缺乏感情，“我要带这位副社长先生进到学校里面。”
“他还没有接受完迟到的处罚。”中年人虽然这样说着，但是语气也不那么坚决了，“这不合规范。”
“没关系，就当做校长先生借用一下他，行吗？”
没有接到回答，木屋的窗户关上了。
“那么，请随我来。”
赛琳娜向J深深地弯腰行礼，随后便试图挽起对方的手。J毫无意外地将手伸入口袋，拒绝了这份邀请。他很高兴地看到少女的表情中带着几许困惑，并以此看作是一次胜利。
两人并排着走入木门后的黑暗，这里似乎是一条长而窄的隧道。一切都被阴影笼罩，J感到稍微放松起来，头脑开始思考这次突然的袭击：毫无疑问，学校察觉到了他，并且在J的偷袭之前反过来先发制人；原本J还在犹豫着是否要进入学校，他一度拥有选择权，但是现在战斗已经打响，他走了进来，于是必须将斗争进行下去。
但是没有关系，尽管这是一步好棋，然而从中仍可以看出棋手的轻率。学校低估了他、小看了他的能力，这对于J来说无疑有可以利用的地方，意味着他也许能够有更多的自由，可以见机行事。
隧道比想象中要短，阳光很快地从前方的出口通入J的眼睛。那里没有遮盖的门，这使得J感到有些棘手，但是一切都还好，他的表情平静，心态冷澈如冬季的湖水。
“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？”
又是赛琳娜的声音。这回总算露馅了，J看到了一个有利的空隙。
“我叫做约瑟夫（Joseph）——但是算了吧，别那样叫我，称呼我‘J’就可以了。”
“是，J先生。”对方用点头代替了“我明白了”这一答语，“那么，欢迎来到学校。”
在听到对方的欢迎语之时，J的大脑立即指出了其中的关键：尽管赛琳娜是迎接自己来学校的，可是她读出的词汇却并不是“学校”这个词——这里所谓的“学校”，J看来出来它们只像是当代一部分时髦读物中，在后方或在上方用括号或小字标有注解的那些专有名词——标注在学校这个词汇旁的注解是“机器（Machine）”，她所说的，应当是“欢迎来到机器（Welcome to the Machine）”。毫无疑问，这里的“Machine”首字母应当大写。
但这又是一个新的问题，“欢迎来到机器”，这实际上是一个蹩脚的翻译，机器难道是什么地方的名字吗？若是翻译成“机构”呢？不行的，谁都知道学校本身是一个机构，这样解释便失去了原文的特殊意义。所以，J决定将这句话翻译成“欢迎来到‘机器’”然后在纸张的最下方写下注释：“此处‘机器’指代某一地点。”
想到这里，他再次瞥了一眼身旁的赛琳娜。这位有着白皙——虽然可能有点近乎苍白，但是仍然很恰到好处——嫩滑皮肤的少女，仍然用温润的棕色双瞳望着自己。
“那个，副社长先生。如果没什么别的地方想要参观，我们就先去食堂吧。已经是午餐时间了。”
装作思考着回答，J快步走近赛琳娜，在对方察觉他的意图之前快而随意地吻了一下少女的侧脸。然后他后退，毫不惊讶地看到少女的脸上已经因害羞而变得一片绯红，甚至连耳根都是如此。
“可以的，我们走吧。”
于是，J笑着如此回答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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